11月29日,中山大學(xué)哲學(xué)系副教授劉偉做客中山香山書院大講堂,以“隱士為什么要被書寫”為題解讀《史記·伯夷列傳》。司馬遷寫下伯夷、叔齊餓死于首陽山的故事,提出了一個震鑠千年的問題:若天道不彰善惡,積仁潔行者反遭餓死,橫行天下者竟得善終,那么做一個好人,還值得嗎?劉偉通過后世對伯夷叔齊文化形象的評判,以及司馬遷提出的“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”即歷史要給好人正名的信念,探討了中國文化特質(zhì)中的歷史書寫意識。
叩馬諫阻:
一場注定失敗的道德堅守
講座在一首明代楊慎的《臨江仙》詞句中開場?!鞍装l(fā)漁樵江渚上,慣看秋月春風(fēng)”“古今多少事,都付笑談中”,劉偉說漁夫樵夫本是隱于山林之人,為何在微醺之際總要談?wù)摗肮沤穸嗌偈隆??這種忍不住介入歷史的沖動,正是理解中國隱士文化的關(guān)鍵。
而《伯夷列傳》則要從孤竹國的讓國故事講起。這個商末小國中,國君偏愛幼子叔齊,欲傳君位于他。長子伯夷認(rèn)為違背父命是不孝,選擇出逃;叔齊則認(rèn)為若接受王位,便是陷父親于不義,也追隨兄長而去。兩人離開故國,投奔以“善養(yǎng)老”聞名的周文王,卻在文王去世后,迎面撞上武王揮師東伐的車隊。
“父死不葬,爰及干戈,可謂孝乎?以臣弒君,可謂仁乎?”伯夷叔齊叩馬諫阻。姜子牙雖贊其為“義人”,武王大軍卻終究東去。商紂覆滅后,天下宗周,伯夷叔齊卻“義不食周粟”,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,最終餓死,臨終悲歌“以暴易暴兮,不知其非矣”。
這段故事在《史記》中僅占寥寥數(shù)語,卻成為整部列傳的楔子。劉偉指出,司馬遷的用意遠非記錄史實那么簡單。他選擇伯夷叔齊作為七十列傳之首,恰恰是因為這個故事濃縮了文明史上最深刻的道德困境:當(dāng)現(xiàn)實政治完全背離道德理想時,個人該如何自處?而歷史,又該如何評判?
魯迅的解構(gòu):
當(dāng)?shù)赖略庥鍪浪字腔?/strong>
1935年,魯迅在小說《采薇》中對伯夷叔齊的故事進行了解構(gòu)。伯夷叔齊正為午餐的薇菜難得而慶幸,一個名叫阿金姐的婢女突然出現(xiàn),一句“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”,便讓“不食周粟”的道德根基轟然崩塌——山上的野菜,不也長在周王的土地上嗎?
更辛辣的是阿金姐后來編造的母鹿傳說:老天爺派鹿喂奶,叔齊卻想殺鹿吃肉,鹿逃走后兩人才真的餓死。這個民間傳說將圣徒降格為貪嘴的愚人,而阿金姐那句“我只是開了個玩笑”,更是將沉重的道德選擇消解為一場輕佻的調(diào)侃。劉偉分析,魯迅的矛頭不僅指向伯夷叔齊道德理想的脆弱性,更刺向那些“看熱鬧”的圍觀者——他們總是以麻木的心態(tài)消解一切嚴(yán)肅性,無論是古代的忠臣義士,還是當(dāng)下的革命烈士。
這種解構(gòu)并非簡單的否定,而是揭示了歷史書寫的復(fù)雜性:道德敘事在流傳中如何被權(quán)力邏輯瓦解,又如何被庸眾心態(tài)稀釋。
孔子的天平:
道德價值的獨立尺度
面對同樣的故事,孔子給出了截然不同的評價。劉偉梳理了《論語》中的五次提及:從“不念舊惡,怨是用?!钡钠犯窨隙ǎ綄⒍肆袨椤安唤灯渲?,不辱其身”的逸民之首,再到借子貢之問點出“求仁而得仁,又何怨”的核心——道德實踐本身就是回報。
“孔子最有意味的對比在《季氏篇》?!眲ヒ玫溃骸褒R景公有馬千駟,死之日,民無德而稱焉。伯夷叔齊餓于首陽之下,民到于今稱之?!庇旭R四千匹的一代雄主,死后無人稱頌;餓死的隱士,卻名垂千古。這確立了獨立于權(quán)力與財富之外的價值標(biāo)尺。
劉偉認(rèn)為,司馬遷在《史記》中將《吳太伯世家》列為世家之首,正是延續(xù)孔子的邏輯。太伯為讓位給賢弟季歷,奔荊蠻而文身斷發(fā),孔子贊其“至德”。司馬遷讓這一“讓國”故事超越輔佐武王滅商的姜子牙,成為歷史敘事的起點。
司馬遷的追尋:
天道不公,歷史何為?
司馬遷在《伯夷列傳》評論中發(fā)出的困惑是劉偉解讀的核心部分?!翱鬃又v天命,老子講天道,但從未有人如此尖銳地質(zhì)問:如果天道存在,為何善人餓死、惡人善終?為何‘操行不軌,專犯忌諱’者終身逸樂,而‘擇地而蹈之,行不由徑’者遭遇禍災(zāi)?司馬遷說他‘甚惑焉’。”
不過,伯夷、叔齊雖餓死,但終究是借助孔子之口被世人所知,而普通的隱士又如何呢?“伯夷、叔齊雖賢,得夫子而名益彰。顏淵雖篤學(xué),附驥尾而行益顯。閭巷之人,欲砥行立名者,非附青云之士,惡能施于后世哉?”
劉偉認(rèn)為司馬遷的邏輯是,既然天道無法給善人公正,那就由歷史來完成。“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”——中國人沒有輪回轉(zhuǎn)世,沒有天堂地獄,但有一個東西可以讓生命超越死亡,那就是青史留名。司馬遷自己要做的,就是將那些“巖穴之士,趣舍有時”卻“名堙滅而不稱”的悲劇,通過歷史書寫改寫命運。
這種歷史觀背后是司馬遷個人的創(chuàng)傷體驗。因李陵之禍遭受宮刑,他“腸一日而九回”,卻選擇忍辱著書,“藏之名山,傳之其人”。劉偉指出,這不僅是個人生命的救贖,更是為整個文明建立道德記憶賬戶——那些生前未獲善報的好人,在歷史書寫中獲得補償。
從甲骨卜辭到《春秋》《史記》,從官方實錄到私家筆記,中國擁有一個連續(xù)三千年不曾中斷的歷史書寫傳統(tǒng)。劉偉認(rèn)為這背后是一種文明信念:人可以通過歷史獲得不朽。這種歷史意識,是中華文明區(qū)別于世界其他古文明的根本特質(zhì)。
編輯? 張倩? 二審 韋多加? 三審? 陳慧
